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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意中在廣播聽到胡忠信的節目,介紹黃宜君的書。

 

原來黃宜君是五年前在東華大學研究生宿舍自縊的那個女生。當時新聞報導得不多,只有配合性地宣導自殺防治。 

 

從廣播中才知道,她不但是一位文壇新秀,還是近來頻上新聞的最高檢察署檢察官黃世銘的掌上明珠。她因飽受憂鬱症之苦,其惟一的出版書〈流離〉,也是她最後一本。她用她的生命及敏銳細膩的文筆,寫下對憂鬱症的生命經歷。 

 

對我而言,憂鬱症是個奧秘,許多人對憂鬱症亦所知不多。憂鬱症到底讓病患多痛苦,聽來聽去仍聽不出所以然,更不明白為何痛苦到要因此結束生命!?

 

因此黃宜君的〈憂鬱症報告〉真是讓我開了眼界。她的行文節奏明快,卻能把發病時的細節「報告」得如此具體,我想,有沒有憂鬱症的人都要感謝她:她寫出了憂鬱症者的心聲,也為一般人建立了認識憂鬱症的橋。

 

透過她第一人稱的描寫,我被帶進了她的深淵,一同苦了她的苦。 

 

憂鬱症顯然已是現代文明病,在人體內多少潛藏著基因因子,或顯或隱。有學者說憂鬱症者最根本的問題是「缺乏愛」,然後就是「沒有喜樂」。神是愛,神是光,神是喜樂的源頭。憂鬱的問題,神能解決:地無一個憂傷,天不能醫。

 

這是網路上搜尋到的文章,略掉私日記部份,針對憂鬱症報告轉貼如下。

 

也許週遭朋友正身陷其苦,只是我們不曾去注意、關心,或愛莫能助,因為,我們對憂鬱症實在了解太少。 希望週遭朋友能得著「以神為樂」的生命福樂,也希望有憂鬱症的朋友能打開心扉,接受神作唯一的解藥。 

 

  《轉貼》黃宜君-憂鬱症報告1~11【憂鬱症報告之一】:副作用

 

    每天晚上十一點我定時服下「速悅」。一種全新的抗憂鬱劑,同時影響血清素與正腎上腺素。長效型,副作用低,一星期內立刻見效。醫生這麼說。

 

我喝光杯裡的水讓粉紅膠囊自咽喉深處滑下。膠囊外殼在胃液中溶解,那些我發不出拼音的成分將被我的血液快速吸收。第二天醒來後,我照例面對一個被藥物扭曲翻轉、攪拌起泡的世界。

 

是的,在靈魂的殘疾將我的精神狀態細細切割搗碎的同時(凌遲的過程漫長無聲,至今沒有任何語言可以精確形容此類大規模的痛苦),我還必須忍耐藥物的副作用。罹病多年我已經習慣不同的醫生開出不同的保證;最終承受一切嘔吐、震顫、失憶、視力模糊與戒斷症狀的,仍然是我。這具被迫分解大量藥品而疲憊不堪的肉體。

 

是的,嘔吐。中午在辦公室吃完午餐便當後快步走進明亮女廁的大聲乾嘔。十指發抖點不完一疊文件的頁數。攤開掌心卻看不清手紋的走向。一天過去以後我記不得這天跟誰見了面說了話。付錢結了帳卻把商品遺忘在櫃台上。

 

然而今天份的「速悅」仍舊躺在塑膠藥盒裡等著我。我將它與它的副作用藏匿得非常好,並且努力維持生活的常態,以至於週遭所有人都以為我是個再正常不過的、善於妝扮爽朗健談、穿高跟鞋提公事包上下班的二十九歲女人。

 

但是我清楚地明白,我內在的某個部分早就已經瘋了。這是任何新型藥物也無法藉著血液抵達的深淵。

 

(原載於2004年十月號野葡萄文學誌)

 

【憂鬱症報告之二】:社交障礙   社交障礙有兩種極端。一是極端無法社交,一是極端地社交。大部分的時候我都處在這兩種情況交互產生的人際效應裡,因此我經常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在那些無法說話的時刻,腦子裡浮現的第一個念頭便是「我今天沒有辦法讓別人聽懂我在說什麼了。我找不到可以組合的字眼了。」接下來我開始喪失辨識能力;面對面地、或是在聽筒彼端與我說話的另一個人立刻變成一個陌生人。比陌生人更糟的是,我正在和這人進行性質或公或私的交談,在交談的中途我忽然電腦當機般完全無法理解為什麼要進行這段談話,以及對方是誰,我為什麼會在這裡跟你說話而不是跟他?我什麼時候認識你,你從哪裡知道我姓甚名誰,並且正在為截稿焦頭爛額?然而談話還是必須繼續下去。我一面胡亂敷衍一面努力回想;記憶裡的空白四面八方增生,最後我連思考這件事的原因都遺忘了,期期艾艾地道別轉身或是掛掉電話。

 

這種社交障礙演變到極致的情況是,任何坐滿人的房間我都沒有辦法鼓起勇氣走進去。那些轉動的頭顱、一張一合的嘴唇、被應酬式的笑容時而拉緊時而鬆弛的皮膚,在在都向我展示一個正常人的世界。而我進不去。

 

另一種極端發生的時候我都明白自己正在丟乖出醜。通常是個燈火通明座無虛席的場合,列席者互相以合宜的語氣與妥切的用詞交換對時事、藝術、文學、八卦、服裝品牌或隱匿在城市街巷裡的時髦餐廳的看法。漸漸地我控制不住發言的音量,吐字的速度越來越快,大聲張揚並且連續不斷地開啟新的、令人尷尬無所適從的話題。我清楚地知道,我完了。整場聚會中我對我的行為完全無法節制,悲哀地坐在席間,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成為一樁很快便被遺忘的笑話。

 

(原載於「野葡萄文學誌」十一月號)

【憂鬱症報告之三】:鎮靜劑過量   據說洗胃的過程是這樣的。插鼻管,將清水打進胃裡,接著把胃裡所有已消化或未消化的藥物抽出來。洗完之後透過鼻管打活性碳,藉以吸收腸胃裡殘餘的有毒物質。

 

據說插鼻管時我不斷地大喊大叫,並且拳打腳踢,幾乎揍了替我洗胃的那個倒楣的急診室醫生。當時我尚未陷入昏迷,對著身邊所有的人大聲詬罵。一個年輕護士過來插針打點滴,怎麼就是找不著血管(我血管太細),最後針插在手背上。我大罵:「妳這護士怎麼當的,技術這麼差!痛死我了妳知不知道!」

 

據說我足足罵了一個鐘頭,接著便昏迷了。醒來時我睜開眼看見綠色的病房隔簾、發出金屬冷光的點滴架、以透氣膠帶固定在我手臂上的點滴軟管,還有鼻管裡不斷流進我體內的黑色活性碳。床邊站著我父母,以及M,還有M的母親C女士。我第一個念頭是:「這是哪裡,我躺在這裡幹嘛?這些人都是什麼人?」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才記起來。我吞了近六十顆安眠藥加鎮靜劑被送醫急救。

 

據說我見到父母以後坐起身向他們叩首。

 

第二天下午我獨自回到醫院急診室開診斷證明書。等待的過程裡我坐在前一天被送來時暫時留置的綠色塑膠座位上。下午的陽光非常明亮,急診室的電動門隨著人進人出自動開合,強烈的日光因此斷斷續續地落在我的臉上。

 

我想,也許我差一點便停留在無光的所在地了。

 

(原載於「野葡萄文學誌」十二月號)

【憂鬱症報告之四】:二度洗胃   在同一個月裡二度洗胃也是因為你。

 

多年前我曾經寫過一個句子:「你離開,從此不會再回來」。沒想到多年以後仍然絲毫不差地應驗在我身上。三年來,每個星期日的夜晚我們都在客廳裡靜靜地打理下一週工作與求學所需的衣衫物件,你精心焊組裝配的真空管音響發出溫暖的紅光;那些爵士樂手唱著或哀傷或歡愉的調子,陪著我們在週日深夜裡相擁而眠。

 

然而,最後一個週日夜晚,你不告而別。現在想來,你大概已經是謀畫許久了。那日你母親帶我出門,開著車繞行台北市訪友吃飯。晚上八點回到家,你已經不在了。你的西裝、襯衫、領帶、皮鞋、電腦,和你一起均告失蹤。你留下我一個人孤獨地面對廣漠無際的黑夜,面對被遺棄的事實(你知道,這是我最最恐懼的分手方式),逃難似地離開你我生活三年的地方。

 

當晚我崩潰痛哭,跪在地上瘋狂撥打數十通電話給你母親。你母親一律以「他去接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抵擋我的嚎泣。狂亂中我居然還保有一點理智,打電話去國際機場兩個航站大廈要求廣播你的名字,直到櫃檯打烊關門。

 

當然,你不在。那一夜我試圖上吊但是沒有成功,因為想起深愛我的父母。

 

第二天中午我去你辦公室附近的咖啡店見你。你的眼神裡已經沒有絲毫恩情。最後我問你:「你真的去接機了嗎?」

 

你遲疑了十秒,說:「對。」  我抓起無意間帶出門的三十顆安眠藥(前一天才配給的一個月藥量),拿起水杯全部服下。落地玻璃窗外陽光十分明亮。  我說:「我吞藥了。」你立刻送我去醫院掛急診洗胃,並且通知了我的父母。我父母抵達後,你就離開了。  是的。你離開,從此不會再回來。

(原載於「野葡萄文學誌」二月號)

註:本文情節僅為個人經驗,請勿參考或模仿練習。

【憂鬱症報告之五】:最基本的能力   所謂最基本的能力,定義其實很簡單。就是:吃,喝,睡,走路,講話,上市場,收發電子郵件,等等。大凡人的一生都是由這些基本能力構成。不過對一個經年累月的,有厚厚一疊病歷存放在醫院檔案室的憂鬱症患者來說,這些生活技能根本就是天方夜譚。

 

每一天理當由起床開始。然而發病的時候「起床」成了一件困難重重、無法克服的艱鉅工程。掀開被褥起身下床的過程猶如挾泰山超北海,遑論走進浴室刷牙洗臉,梳頭,換上外出服,整理皮包穿鞋出門(天啊這些不能不做的瑣事想起來就覺得呼吸困難。我可不可以不要這麼辛苦?)。於是每完成一件事情我便坐回床上歇息,蓄積足夠的能量鼓起勇氣打開衣櫥尋找衫裙。

 

然而進了辦公室坐在我自己的隔間,打開電腦拿起電話我又變成笑語盈盈、行動迅速處事精準的職場女性。儘管下了班我依舊不能吃不能睡,洗淨晾乾的衣服堆成小山;超市買來的日常用品掛著標籤裹在塑膠袋裡幾天沒有拆封;床腳永遠放著一個行李袋,裡面是每週往返H縣上課的書籍簿本……。

 

最困難的部分是帳單。那些單據的截止日期對我而言毫無意義,僅僅只是一堆數字的組合。每個月我便在遺忘與繳交罰款之間度過。值得慶幸的是,在熬過了連紅綠燈、鬧鐘、發票、電梯按紐、報紙日期都看不懂的嚴重發病期以後,我便發覺,這一切並沒有什麼不好。

(原載於「野葡萄文學誌」三月號)

【憂鬱症報告之六】:驅魔記   你知道,像我這樣一個,在三個月裡連續遭遇兩次無預警分手事件的女子,實在不應該去喝小學同學的喜酒;直到新人進場我才發覺。那時我已經灌光兩杯紅酒,同桌的人驚異地看著我(天啊我居然跟這票人認識十八年之久)。小學時代我是個乖乖牌。

 

我很禮貌地撐到新人敬酒才開溜。然後我直接下樓去in house,脫下大衣外套,坐在吧台連喝兩個小時,抽光一包菸。

 

我知道這樣對身體很不好。但我只覺得冷,必須取暖。於是我找來酒精和煙草。

 

十二點我到家時酒已經醒得差不多。然而我遇上第二個難題:酒是醒了,然而我不能又喝酒又吃安眠藥。於是我必須面對酒精退去以後更加清醒的,失去你的痛楚。

 

一整夜我不斷起來吐。吐到後來只剩下胃酸,我漱漱口按住浴室鏡面,瞪著鏡裡自己的雙眼說,到底是什麼玩意兒這麼痛,你就給我現形出來看看。

 

任何人都知道在半夜三點這麼幹是非常危險邪門的一件事;但我實在管不了這麼多。我瞪著自己非常久,最後發現瞳孔裡只有一樣東西,那就是:我自己。於是我打個冷戰走回臥室躺下。我什麼也沒有召喚或驅趕,那種痛苦根本就是與生俱來的。基本上它住在我的脊椎下方,每當我被愛情擊中的時候,它便解除所有的武裝。

 

所以,我現在懂了。無論是你,還是M,或是S,抑或是Y,你們不過是觸媒之一,灼燒我沸點過低的,易燃的靈魂。

 

(原載於「野葡萄文學誌」四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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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宛婷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