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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憂鬱症報告之七】:自我傷害   自我傷害分為兩種。一種是精神上的自殘,另一種是生理上的自戕。這兩者都可能留下無法消滅的痕跡。自我傷害的動機也分為兩種。一是懲罰他人,或是發洩憤怒/悲傷/痛苦。這兩種動機經常兼而有之。例如我。

 

相信我,刀鋒劃過皮膚不是一種值得炫耀或是仿效的英雄式行為。尤其如果你/妳有蟹足腫體質(謝天謝地,我沒有),疤痕將成為一道凸起於皮膚表面的,輪廓不規則的淡紅色浮雕。這些銘誌於肉體上的標記,日日夜夜提醒你/妳與所有觀看它們的人,你/妳曾經以何等壯烈的姿態經歷了煉獄般的苦難。

 

然而疤痕本身的醜陋卻讓這些苦難打上可笑又可悲的烙印。之於我,更可悲的是,我連傷害的痕跡都無法保存。我不能指著它們說:「看,你對我幹了什麼好事;你給我的痛苦讓我連拿刀割自己都不覺得痛了。」那些血跡斑斑的傷口在一個星期後自動癒合,一個月後瘢痂開始剝落,六個星期後長出粉紅色的新肉,兩個月後它們成為淡淡的、如指甲在皮膚上劃過的細痕。就剩這麼多。除了激烈運動或大量飲酒加快血液循環以外,我的刀疤幾乎不存在。

 

說來也許我該感謝上天。我不必打上粉底穿上長袖掩蓋我的疤痕。我可以勇敢地以自己本來的面目-包括精神上與肉體上的累累傷害-重新面對這個世界。讓我帶著傷口繼續受傷。

 

(原載於「野葡萄文學誌」五月號)

【憂鬱症報告之八】:單人旅行   我開始漸漸習慣一個人的旅行。

 

一個人提著行李在旅館大廳等待。坐在飾有仿洛可可雕花的櫃檯前簽名。客房經理遞過來裝著房間鑰匙與早餐券的信封。搭電梯。上樓。經過蜿蜒曲折的走道,兩旁的房間門牌顯示著只對當時的主人才有意義的數字。厚厚的地氈吸收了高跟鞋的敲擊聲。打開門,插入電源卡。室內所有的燈光同時被點亮。

 

雙人房所有的配備都是兩份。兩份的純白浴巾,兩份的小罐裝沐浴乳洗髮乳,兩份牙刷牙膏,兩份杯具、茶包與即溶咖啡。兩份寢具鋪排在一張雙人大床上。我打開衣櫃掛起衣物,在浴室裡排列自行帶來的旅行組衛浴用品,聯絡櫃檯確認總機第二天的晨鈴時間,等等。我一個人完成這些進住後的瑣碎手續;在這個十坪左右的私人空間裡,只有我一個人,再無其他會呼吸、有體溫的活物。

 

我堅持一個人住進旅店,無論這座城市是否同時住著多麼親密熟稔的朋友,我都回答:「謝謝,我不打擾你了。不過你可以來接我。」我堅持著離開朋友的車,推開飯店的玻璃旋轉門,車子熄了火等待我辦理入住手續上樓換裝;我獨自打理住宿的一切後下樓上車,車子載著我抵達這城市裡第一個行程。

 

深夜,在會議結束以後,在正式的飯局結束以後,在私人的杯酒喧囂以後,我一個人回到等待我的旅店,夜班經理在櫃檯後起身向我示意;安靜無人的大廳天花板懸吊的水晶燈凝結著白日裡人們的話語、腳步的聲響,以及建築另一端的咖啡廳傳來的糕點香氣。我傾聽、嗅聞這一切,獨自上樓,打開門,準備度過只有一個人的旅行夜晚。

 

我堅持一個人。並且堅持將孤獨寂寞關在房間門外。堅持將這樣的夜晚稱之為「奢侈」。這是我面對單人旅行的方式。

(原載於「野葡萄文學誌」六月號)

【憂鬱症報告之八】:烈女之舞

實在無法不痛苦的時候她就去跳舞。  跳舞有什麼難,她對自己說。高中時代她就是體操校隊。評審沒有挑剔她難度不高的技術動作,倒是對她表現出「優雅的美感與激烈的哀傷」非常滿意。

 

優雅與激烈。美感與哀傷。她不懂這兩樣對立的事物怎麼可能湊在一起。學芭蕾很優雅,學佛朗明哥很激烈。後屈轉體舉腿四十五度很優美。揚手擊掌急速踏地任由血紅大圓魚尾裙凌空掠起很悲傷。如果你懂得歌手在唱些什麼。

 

唱那些不愛了的愛人。不再生長的潔白百合與大馬士革玫瑰。揹著吉他去遠方討生活的初戀情人。她不懂得唱詞。但是她懂得哀傷。

 

跳舞有什麼難,佛朗明哥揚手扠腰張開胸膛與肩膀極端烈性極端狂放。她跳著跳著就忘了芭蕾老師不斷指正的她的錯誤:舉腿時腳尖緊弓膝蓋\繃直,腰部必須非常柔軟拉高重心不能有一點點緩鈍。她握著扶把對著鏡子想,跳芭蕾不知道是對是錯。這麼多規矩,這麼多術語。光是準確地站著她就出一身汗。好累。

 

她不再是高中時拿下獎牌的精力旺盛的少女。那時她失戀了就拼命地在舖深藍粗呢地氈的體操館練習,一個單項練上千百次。不會累,她不累。她需要肉體騰起與翻滾的撕裂感減輕靈魂的痛楚。她以為年輕時候的痛特別痛。她錯了。

 

沒有什麼可以讓她不痛。男子說,欸妳別生氣了妳就好好活下去,吃藥太傷肝住院妳父母會擔心。男子從來不擔心。也從來不需要承擔被離棄的撕裂與憤怒與難堪。如果真的要她經歷了這一切還必須微笑以對,說,我不生氣我可以好好過下去,是的被傷害的人一定要原諒對方否則她就是個反社會或是神經病。

 

這是個什麼世界。如果這世界真是這般模樣她寧可不活了。

 

她只是,不想再痛苦。於是她去跳舞。穿打了鐵釘的硬舞鞋揚起血色千層裙。以一個飛翔的姿態,擊響並墜落於木質舞室地板中央。

 

那麼也許\她就可以不再痛。

 

(原載於「野葡萄文學誌」七月號)

【憂鬱症報告之九】:一七Ο六病房(上)

 

現在我們可以比較文明地去看待憂鬱症這件事了。我所謂的「我們」指的是媒體、政府機關、輿論、教育單位,等等。當然,一般大眾的看法不在此列。

 

如果你是個重度憂鬱症患者,很難逃得過旁人將你視之為「精神病患」的遭遇。對一個意志力、抗壓性、人際關係已經脆弱得不堪一擊的憂鬱症患者來說,等於是將他/她送進一台形而上的碎紙機。這台碎紙機的成列刀刃非常鋒利,轉速凌厲,每隔零點零三秒便將他/她連皮帶骨剜肉斷筋一次。當然,我指的是精神上的凌遲。

 

不過現在文明多了。至少在檯面上。大型醫院裡的「精神科」不知不覺間改名為「身心科」或「身心醫學科」。不明就裡的人還以為這是什麼「核子醫學科」「美體整形醫學科」一類的新興醫療類別。看診的人在掛號櫃檯不必當眾大聲喊著「我要掛下午診精神科某醫生」。喊叫的這個人再明白不過,隊伍裡等著掛號繳費的人們雖然不動聲色,非常文明友善地等候這個掛精神科的傢伙辦完該辦的事,然而他/她們心照不宣地知道(他/她們就是會知道):這傢伙是個「神經病」。

 

我就是這樣一個住進「身心醫學科」病房的患者。(端賴你用何種角度去檢視,我究竟是不是個社會大眾習慣歸類成的那種「神經病」。)我被送進病房住院的原因很簡單:服藥過量。並且是管制三級安眠藥(說實話,究竟吃了多少,我一點也記不得)。神智不清的情況下我居然打給指導教授(當然,我完全忘了跟他說了什麼。大約是受傷太重苦痛太深太烈我只好把安眠藥當止痛藥吃)。教授非常明快地聯絡助理飛車送我住進東部最大的一間設備完善的醫院。沒有洗胃,吊了一夜點滴。

 

第二天一早醫生、護士、志工陸續過來替我辦住院。她們說,你藥吃得太多,情況不穩定,我們需要觀察。於是我領到一袋盥洗用品(像極了旅行用的牙刷牙膏香皂毛巾一應齊全的包裝),一套病人服裝,護士在我左手套上一圈病人手環。

 

綠色膠質手環。封套裡以小號電腦打字寫明我的姓名、性別、身分證字號、出生年月日,以及「身心醫學科」1706病房。

 

膠環一但密合就很難拆掉了。第二天我堅持著出院,因為還有許\多的課業、工作、稿件等著我。它們不會因為我套著這一圈綠色膠質手環住進「身心醫學科」病房──讓我們坦白點吧──其實就是精神科病房──而稍微減緩它們的進度。我曾經自詡是個專業編輯、專業採訪者、專業寫作者;套著這樣一個病人手環影響不了我;真的,別想用病人服裝與醫院餐\盒打倒我。

 

出院以後我拿起美工刀割斷膠質手環的接縫處。我這才發現,病患手環是完全密合的。彷彿是一種永久困境的隱喻。

 

(原載於「野葡萄文學誌」八月號)

 

後記:要寫出這樣的人生,真的非常非常艱難。

【憂鬱症報告之十】:啟示錄(上)   好萊塢電影「康斯坦汀」裡,撒旦對著割斷雙手動脈以求藉著死亡剎那時間靜止的基努李維說:「當你割腕太深,就會割斷肌腱,手指嘛……就會變得不太靈活。」那時基努李維正在點打火機想抽根菸。雖然他神通廣大驅魔無數,肌腱斷了還是連打火機都拿不住的。而且撒旦也不老實給他點菸。可見搞斷肌腱這玩意兒不是開玩笑的。

 

幾個月前我見到一個朋友腕上的傷口。他因為有蟹足腫體質,疤痕成粉紅色長條狀隆起,像澳洲大陸沙漠中心中心無人能夠解釋如何生成的龐然岩脈。當時我告訴他:「欸,肌腱斷了怎麼辦,打字吃飯都挺麻煩的。下次不要割這裡啦。」

 

沒想到我居然犯同樣的錯誤。就在我講這句話的三個月以後。不過下刀前我早就看準,大動脈神經肌腱都不在此處,頂多就是大血管。

 

我說:「你不能這樣傷害了我以後就像鼴鼠一樣躲在地洞裡,還得我掘地三尺把你挖出來。」M回一句:「道歉就道歉了妳說妳要怎麼樣嘛。」然後我就一刀下去。

 

當然刀片是事先準備好的,從大型美工刀上拆下來的新鮮銳利鋒片。刀背包了一層銀箔貼紙,省的還沒動手就先傷了握刀的手掌。

 

下刀以後腕上的肉就紅黑紅黑地翻開。以前從沒見過這麼深處的肉是長得這副模樣。當然一地都是血。不過我動作利索之外也算得準,沒有傷筋動骨。

 

也當然M及其他在場的人嚇得臉色灰青,有人就要去打一一九。我舉起六公分長三公分寬的血口子說誰要敢動電話我就再一刀。有人說妳到底要幹嘛妳犯得著嗎?我指指桌上一疊打好印好的字紙說,道歉。這時血不斷地從宰開般的大口子四處淌;一個抽菸的中年男人沒事人似地說欸妳搞髒我們會議室了耶。我一拍桌子站起來對他大吼:你不是我主管,不要來這套。然後抓起抽菸男人拿來的大塊棉花擦掉桌面所有血跡。

 

接著我坐下來簽字。左手還是宰豬般的刀口,右手簽完一張就交給左手疊好。於是桌面又沾滿我本來就血紅素嚴重不足的血液。

 

  三十四張。我說。每人一張。你要是丟進回收箱或是扔進碎紙機,你可以試試看。

 

簽完以後我立刻下樓。一個女主管擔心地跟著下電梯,直說陪我去醫院。我說不必了。給妳添麻煩,真不好意思。  急診室外科醫生除了說我大失血外倒是沒說什麼。縫完十二針以後他說,見多了。

 

原來如此。傷害與被傷害原來是司空見慣的一件事。那為什麼每一次我都會感到如此劇烈自骨髓深處穿刺而出的痛楚。何況傷害與被傷害對我來說也不是什麼罕見遭遇。

 

「康斯坦汀」片尾基努李維說:我猜上帝對每個人都有安排。我猜痛苦也是。

 

(原載於「野葡萄文學誌」九月號)

【憂鬱症報告十一】:啟示錄(下)   一個月後傷口復原得極好。雖然仍舊留下了深淺不一的疤痕。四十道刀疤裡大部分看起來像是指甲劃過的細紋,少數幾道頑強地帶著粉紅色的新生嫩肉,遲遲不肯就範。兩隻瘦零零的蒼白手臂憑空添了這許多痕跡,看著總覺得怪。像是出了什麼不可告人的醜事。

 

後來我才知道,刀片劃的口子畢竟和玻璃碎片劃的口子還是有差別的。我那極有耐性的,無論我把自己搞成多麼糟的境地都不說一句重話的主治醫生開口問我:「那麼妳覺得這兩者有什麼差別。」

 

我回答。「刀片劃開的痛覺比較像鉛筆畫。剛開始很銳利,久了也就模糊了。玻璃碎片剛
劃開的時候像是水彩畫,沒那麼痛,但是暈染開來可以痛上很久。」醫生聽完沒有說什
麼。像這樣冷靜客觀地分析痛覺的病人我想大約不太常見。

  一個月前老有人問這些排列整齊的疤痕是怎麼回事。我總花上半個鐘點解釋來龍去
脈;搞到後來越顯荒謬,越解釋越覺得自己像是張愛玲筆下的淳于敦鳳,「她離婚的經過
對這人說是這樣,對那人說是那樣,現在她自己回想起來立時三刻也有點絞不清楚。」偏
偏今年買了許多袒肩露背的異國風味的夏裝,手臂自然不可能遮掩了。最後索性也就不去
管他。

  現在有人問我一律說是出車禍。

  至於綘了十二針的宰豬般的口子,漸漸地也癒合了。每天深夜沐浴完畢第一件工作便
是敷上膚色矽膠護理貼片。蜈蚣般的針腳也不那麼明顯了。六公分長的裂口大概剩下五公
分左右。有時候我甚至可以感受到體內深處自行生肌長肉,一毫米一毫米往上推至皮膚表
層。我的身體努力地不想放棄。至少在這一刻,或是在那些我已經放棄的時刻,在我精神
上極度絕望支離癱瘓的時刻,在我不吃不喝閉門幽居蜷縮在床榻一側的時刻,我的身體仍
然堅決地不肯放棄。它僅僅憑藉著我攝取的少量食物和飲水堅持著自行復元。

  這到底是哪來的勇氣,我一點也不明白。儘管一次次過量服藥,一次次劃開皮肉肌
理,一次次透支所有的氣力;我僅剩下三十九公斤的單薄軀體卻絲毫沒有一點退縮。它一
言不發地支撐著我度過猛烈嘔吐的夜晚、大失血的手術、混亂顛倒的生活秩序、大量服藥
造成的失憶與喪失平衡感。第二天我醒來,那些劇烈的痛楚像礫灘上的退潮,緩慢地,隨
著日光一吋吋明亮而消逝。

  也許這便是上帝對我的安排。自肉體最底層最堅實最不可撼動的,對生命最原初的信
仰與堅持,戰勝了我自以為即將崩潰碎裂、除一死不
足以了之的瘋狂。

  於是我活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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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宛婷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